〔摘要〕文章着重论述了从唐代“变文”到宋代“宝卷”的演化过程及“宝卷学”的前瞻性影响,并运用大量的文献史料和碑刻,阐明了传入中土的佛教观世音菩萨,是如何在中国人的信仰心理影响下,由原本产生于印度的男身菩萨,逐渐演变成在河南汝州香山寺出家的妙善三公主所修化,从而实现了观世音菩萨信仰中国化的过程。并且进一步地论证了我国迄今所知最早的一部宝卷《香山宝卷》,确实如该卷中所载是北宋杭州上天竺寺普明禅师在崇宁二年(1103)撰写完成,无庸置疑。
〔关键词〕观世音;妙善;香山宝卷;中国化;俗文学
〔中图分类号〕 I206〔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8-2689(2007)03-0077-09
在中国俗文学发展史上,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即从唐代颇富盛名的变文是如何衍化为日后枝叶繁盛的宝卷的?这个问题曾长期困绕着学术界,莫衷一是。关键是在于能否找到真确地由此及彼,处于过渡状态的中介点。一旦找到它,症结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如今,经过认真的追寻考证,笔者认为,那部屡经坊间翻刻刷印,常见常新的《香山宝卷》,即是那个被人熟知而不觉的中介物!事实上,它才是迄今能见到的第一部宝卷。本文就此详细考证了《香山宝卷》面世的经过以及它对中国俗文学发展的影响。而且由此还引出了多重的深意来,如佛教中观世音菩萨由男身神祗转化为女性神,从而促进佛教的中国化就是重要一例。
一、观世音与妙善三公主
在中国,有关观世音菩萨的佛教经典,如《悲华经》、《妙法莲花经·普门品》等,早在南北朝时(或者更早),就已经翻译成汉文。佛经言:观世音菩萨乃转轮王之长子,名不眴,从佛出家修道。当他修成正果后,遂对佛言:“世尊,我之所有一切善根尽回向上菩提。愿我行菩萨道时,若有众生受诸苦恼恐怖等事,退失正法,堕大暗处,忧愁孤穷,无有救赎。若能念我,称我名字,我天耳所听,天眼所见,是众生等若不得免斯苦恼者,我终不成正觉。……时宝藏佛寻为授记:善男子,当观天人及三恶道。一切众生,生大悲心欲断众生诸苦及烦恼故,欲令众生经安乐故,今字当为观世音。”(注:参见《悲华经》。)清末国学大师俞樾,见尊信观音菩萨的民众者众,几近乎“家家弥陀佛,户户观世音”状况,也对观音菩萨的来历作了一番追踪考察。他摘录道:
过去散提岚界,善持劫中,时有佛出,众曰宝藏。有转轮王,名无量净,第一太子名不眴,发菩提心:“众生念我,天耳天眼闻见,不免苦者,我终不成天上普提。”
宝藏佛言:“汝观一切众生,欲断众苦,故今字汝为观世音。”(注:参见《癸巳类稿》卷十五。)
在《妙法莲花经·普门品》中则曰:“观世音以何因缘名‘观世音’?佛告无尽意菩萨,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亿众生受苦恼,闻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即赋予观世音菩萨具有“寻音救度”超及时的特殊能力。除此之外,关于观世音的来历,还有另外说法,如说他是古印度“双马童神”转化而来。还有的说他是由“莲花化生”,故有“莲花之王”的称号。
正因为观世音有这样解救众生苦难的大慈悲,而且只要默祷其名,诵念其声,皆可得到他及时的救助,脱苦免厄,所以受到佛教信众们最广泛的信仰与崇奉。早在东晋南北朝时,战乱频仍,社会苦难深重,对观世音菩萨的信仰,就十分普遍。当时,就有很多《应验记》之类的书籍,记述着受难者,因口念观世音,菩萨应声而至,搭救其出离苦难的故事。(注:晋代谢敷曾作有《观世音应验记》,传于傅缓,后因孙恩之乱散失。傅缓子傅亮追忆七条,再南朝宋人张演又追忆十条,集成《续观世音应验记》。此三书中国久佚,頼日本佛寺发现镰仓时代古写本,始知此书原貌。详见孙昌武《观世音应验记三种》,中华书局1992年版。)据传东晋义熙四年(408),太原郭宣被关在监狱中,他在心中不断地祈念观世音菩萨,遂被恩赦,摆脱了牢狱之苦。出狱后他虔心为观世音造像,以报搭救深恩。这是迄今所见最早的记载。另据文献记载,在北方带头崇信观世音的是北凉国王渠蒙逊,他归依了佛法,兼有疾患,诚心念诵观世音经,痛苦即除。在南朝则有梁武帝虔信佛法,曾修观音忏法,以超度死后堕入恶趣的后妃。同时,有关观世音菩萨的画像和塑像,在各地寺庙和佛窟中,几乎随处可见。值得注意的是,凡在南北朝时的观世音菩萨的造像,形像皆为男身。
按照佛教经典所言,观世音本为男身。在佛经中,佛称观世音为“善男子”,“勇猛丈夫。”故在印度的佛窟造像中,观世音往往多为带髭须的男子形像。但是,当他信佛修道成为佛菩萨之后,则可随时化现为长者、居士、宰官、比丘、比丘尼、优婆夷或童男、童女等三十二种身形。到了唐朝以后,中华文明得到了空前大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先进的文化大国,长安城成了世界性的大都会,华夏文明得到充分体现。因而对一切外来文化取恢宏容纳气度,消化吸收,为我所用。与此同时,佛教文化在华也得到了大发展。对观世音菩萨的信仰,则出现了某些微妙的变化。观世音的名字,因为要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讳,改称为观音。(注:事实上,观音称号早在东汉末年即公元185年(中平二年),就已出现在支曜所译的佛经《佛说成具光明定慧经》中。不过在唐太宗后,称观音者则更为普遍,几乎成为定式而已。)更重要的是,观音逐渐由男身向女身转化。因为,按照中国人的信仰心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亲善万方的佛菩萨,似应是女性更为合情合理,这实际上是中国平民百姓在内心里天然地向往着母性关爱的缘故。当然,这一演变有一个渐变过程,不是一下子就完成的。早在北齐时,就有观世音为女身的记载。见《北齐书·徐之才传》。其言曰:“初,见空中有五色物,稍近,变成一美妇人,身长数丈,亭亭而立。食顷,变为观世音,是女身。”至唐武则天称帝时,印僧菩提流志译《宝雨经》,卷一中言:“实是菩萨,故现女身,为自在主。”且在《大云经》中有言:佛曾对净光天女说“汝于见时,时是菩萨,现受女身,”“得大自在。”中唐大画家周昉绘“水月观音”,曾风靡一时。《宣和画谱》赞其“传写妇女,则古今之冠。”诗僧皎然写《观音赞》言:“慈为雨兮蕙为风,洒芳襟兮袭轻风”,显系妇人形象。传为吴道子所绘的“观音画像垂缨带钏,亦为女身无疑”。另据传说,初唐时南山律师道宣,曾向天神问观音的缘起,天神告曰:观音菩萨原来就是过去一位国王庄王的三女儿妙善,修道而成。并且言道:汝州香山寺,就是妙善出家修行,最终修成正果的寺庙。据此,国学大师俞樾判断:观音菩萨为女身,在“唐已盛行”。这位大慈大悲、急人难、救人危的观音菩萨,演变到了“盛唐”时,依照中国善男信女的信仰心理需要,终于神秘地完成了向慈眉善目的白衣柔美女子形象的转化。而到了宋代,这一“转化”则进一步普及到了全国。
北宋元符二年(1099),翰林学士蒋之奇出守河南汝州。一次,蒋之奇出巡,来到本州的龙山香山寺,见到了该寺僧人,他所呈览的唐代传本《香山大悲菩萨传》,即律师道宣弟子义常所书天神言大悲观音菩萨缘起事。这位文人出身的太守,十分倾慕佛法,如今得见此《大悲传》则甚奇之,视为可传世之典。同时,亦可藉此光大汝州之声名。遂应寺僧怀昼之请,将此本《香山大悲菩萨传》加以润饰,鸠工勒碑,模刻于香山寺内。且在《大悲传》前,附以蒋之奇之《赞文》。碑前赫然题有“蒋之奇撰”、“蔡京书”。
国学大师俞樾在其《茶香室丛钞》中,曾援引宋人朱弁《曲洧旧闻》,以见证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