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国的秋来得分外早,暑气消散,北燕南飞,随后便是秋风瑟瑟,秋叶飘零。
北国的秋收过后便是冬藏,这期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适逢一年中的嫁娶。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杨思远正是在这样的季节农大毕业,分配到县农机公司做了技术员,眼下还要和自己的高中同学,也是当时的班花蓝欣举行婚礼。新房的布置已基本完成,除了没贴大红喜字之外,其余的家具、电器、被褥一应到位。一帮发小帮着装完家电,就用那套全新的家庭影院开始热火朝天地K歌。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了,一直闹腾到后半夜才各自回家去睡,只留下杨思远一个人在新房的新床上暖房。他忽然看到一个长发的背影一直往前走,像他的蓝欣,却看不清脸。他一梦惊醒,万籁俱寂,忽有窗外一声鸟鸣划过,疏星寥落,黎明正悄悄来临。一想到这套新房马上要迎来梦寐的新娘,他心里便升腾起一阵又一阵的小兴奋,既然已毫无睡意,索性起来到院子里直接对着水龙头洗了把脸,顺便捋了捋头发,在大穿衣镜前咧着嘴端详了一下自己。他春风得意,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是静不下心来安坐的,回父母的房子还有些早,那就出门去村外祖坟上转转,看一眼前几天父亲布下的网有没有收获。
小村的西北角是杨家的祖坟,这里村民的坟地大概都是这种样子,也许选址时是找风水先生看过的,这杨家坟也是选了个向阳的土坡,除了一排排整齐的坟堆代表的辈分不能乱的底线外,还杂七杂八地种着两棵柏树一棵杏树三棵洋槐,以及蓬蓬勃勃的一片紫槐、荆条和杜梨。也许是地势好的原因吧,那里的树木不论高低都比别处的长得粗壮茂盛,枝叉也多,别处树叶都开始渐渐凋落,只有这一片看起来郁郁葱葱。
杨思远从小在这里转,对这里的一切熟得不能再熟了,经常是跟父亲把几根长长的带尖头的竹竿插到地上,几根竹竿扯起一个大网,父亲称其为天网。网里放上活鸡或活鸽,高空飞过的大鸟见到活物一个俯冲下来,就会一头扎到网里,越是挣扎网会越紧。有时父子二人就站在远处望着,有时会把网单独下在那里,隔上一两天再去看。去收网时父亲就会戴个长长的皮手套,把猎到的鸟的脚用绳拴住,再慢慢地把网松开。父子一路走回去,父亲胳膊上站着一只大鸟,大鸟虽然脚被缚住飞不走了,但猛禽的威风还在,冷峻与孤傲也还在。这种气势也把昂首挺胸地跟在父亲五步之外的小杨思远感染了。就这样,从小村的西北角一路走到东南角,穿过长长的东西大街和南北大街,面对着无数男人和孩子投来羡艳的目光。还会有人开腔问道:“杨大哥,这回你打着的这只是鹰啊是隼啊还是鹞子啊?这只得卖多少钱啊?”随后会有一群孩子一路小跑随后跟着,杨思远这时便负责维持稚序,像个将军似的开始对这群小孩发号施令:“只能离远点看啊,不能靠得太近,离近了那鹰把你脸抓个三花子,嘴把眼珠子给凿出来,长大就别娶媳妇了。”现在这一群小屁孩儿转眼都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他不禁低头哧哧地笑了。
这几年鹰的价钱也一路攀升了,但数量越来越少了。他也已经大学毕业,不需要父亲再以此为副业赚学费了。其实更大的原因是他越来越知道那些猛禽的数量正在急剧减少,它们的生存空间也越来越狭小,越来越受国家法律的保护,人类不能再猎杀下去。他已数次劝过父亲收手,父亲也总是呵呵一笑说:“傻儿子,这些年根本打不到了,去年秋后别说打了,就是连飞过的也一只没见着,只是这祖宗传下来的营生,就想下下网过过手瘾,等忙完你的婚事就会把网收了。”杨思远知道此时去那里看看也不过还是那一架空网,但也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只是为了过过眼瘾,想着想着,便已来到了那片郁郁葱葱的一角架着天网的坟地。
二
天还没有大亮,头顶还亮着惨淡的几颗晨星。他想走近一点看看网里那只活鸡还在不在,好几天过去了,是不是已经被饿死了。可他刚一往里走,便看到朦朦胧胧一个白影一闪,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丛灌木开始抖动。杨思远打了个寒颤,随后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出来,你到底是人是鬼?”这时他的腿一把被那个身影给抱住:“求求你了大哥,救救我,天快亮了,万一那家人找来了,会把我活活打死的。”
杨思远听着这瑟瑟发抖的带着浓浓南方口音的女声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怎么会在这坟地待着?”
“我是人,不是鬼,对不起,我把您给吓着了?”可这一连串的颤音里,那恐惧分明比他更甚。
“既然是人,怎么这黑灯瞎火的跑到这坟地里来了,再说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啊?你一个姑娘家难道不害怕啊?”
“可我待的地方比这里更可怕。”
“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哥,我是湖北的,暑假跟同学一起到北边山里旅游,结果就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了。卖给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跪着求他们把我放了,我会把钱加倍还他们的。可他们说把我放了他们的两千五百块钱就白出了,我是他们买来的媳妇。让我跟那个比鬼还丑的男人过日子,我不干。他们哥三个就轮翻打我,打完了还强奸,怕我跑了还拿绳子把我绑上。
“我是趁着那个死鬼样的男人睡着了把绳子咬开自己跑出来的,可我的脚扭傷了,走不了了,求求你了大哥,救救我,要是被他们捉回去,我会被活活折磨死的。”说完这话,姑娘便不停地在他脚下磕头。
杨思远俯下身来,轻轻用手拉住姑娘,不由得心疼地叹了口气:“我前些天听说北杨庄那个差点烧死的鬼一样的杨俊才刚刚花了两千五百块钱买了个天仙一样的漂亮媳妇,原来说的就是你?”杨思远不说还好,一说到鬼一样的杨俊才,姑娘哇的一声竟然哭晕过去了。杨思远赶紧这儿翻那儿拍掐人中,差点人工呼吸才把姑娘救醒过来。杨思远心想,在这坟地里也不是个事儿啊!他天马上要亮了,再不走真要出事了,姑娘这得在那个人家受了多少委屈才至于这样啊!他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一把把姑娘抱起来,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抱到自己的新房,再回头插上门闩。姑娘进屋单腿支撑着站在地上,不敢靠墙不敢坐床上,不停地打着寒颤。杨思远一摸她的衣服,一半的血水一半的露水,这得多好的教养,到现在还怕把他的墙和床弄脏了。再掀开她身上的衣服,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有的地方甚至在滴血化脓,脚踝肿得老高。杨思远也没多想,把买给未婚妻的睡衣拿出来一套帮女孩换上,倒上一杯热水加上红糖,让姑娘边喝边捧着暖手。又拿出家备的红花油,一点点小心地帮着擦拭。姑娘看着杨思远浓密的头发,还有那呼到脚踝上暖暖的鼻息,富有磁性和感染力的男中音,深红色的糖水,暖了手也暖了心,泪珠儿吧嗒吧嗒往杯子里掉。杨思远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别说,这鬼男人天仙一样的媳妇长得真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白皙的脸蛋儿,娇俏的红唇,泪蒙蒙的一双乌黑的眼仁儿,虽然无限憔悴,但却应了那句古诗:梨花一枝春带雨。杨思远有些发窘,明显感觉体温在缓缓地升高,脸也悄悄变成绯红,一直红到脖颈,他不知道怎么忽然有了这异样的感觉。这时姑娘扭过脸去,看着墙上斜挂的一柄桃木剑,忽然有兴趣地问了句:“桃木剑,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像聊斋?”杨思远又一低头哧哧地笑了:“像啊,一个书生,一个女鬼,在荒郊野外相识。”姑娘总算朗朗地笑了起来:“我可不是女鬼,我叫姚婧,家住襄阳。”杨思远也笑笑:“我叫杨思远,家就在这里,西杨庄。”正在这时,忽听门外响起急切的敲门声。姑娘又马上瑟瑟地抖起来,一把拉住杨思远的衣袖:“是不是来找我的?你会把我送出去吗?思远哥——”那一声思远哥,拖着长长的尾音,伴着那一双哀怨的眼神。杨思远看出来那声调和眼神里夹杂着太多的东西,些许恐惧,些许不安,些许无助,些许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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