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冉裹着条褪了色的蓝布头巾站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空气干得发辣。她喘着气,用宽大的衣领擦汗。风刮起的沙砾噎得她嗓子眼儿隐隐作痛。一辆装满了红砖的农用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来,上面坐着一个皮肤发红的农民,戴着没顶的草帽子。车头处喷出的黑色浓烟擦着他的袖口飘过去,他嘴里嚼着根细软的稻草,正提前想着回去灌凉阴阴井水的那股子爽快劲儿。就在这当口,他倦怠的眼睛看到一个女人在路边远远地站着,向他上下摇着手。他太阳穴旁的青筋突然跳动了一下。他犹豫了几秒钟,把车速放慢。拖拉机咆哮着,停在了路边喘息。他看到那女人裸露着两条笔直光滑的小腿,脚边横着一只黑色的脏兮兮的大包,她的脸被头巾遮住了一半,看不清楚。
你干啥?农民粗声粗气地问。他说话的时候那根稻草从他嘴边滑落下去,掉在了车子的发动机里,它正发出巨大怕人的颤响。
头一次来县城,想搭个车去医院,帮帮忙吧。何冉说。
何冉看着那农民下车,把她的大包扛起来,又爬上去塞到车座位后面。她的脚踏上拖拉机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车帮边缘,一只手掌撑着车油缸。那农民从高处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胳臂拉了她一把。何冉在那只手碰到她的一瞬间,看到那农民掌纹里嵌着的黑黢黢的泥,还有长时间拿镰刀弄出的发黄的老茧。那只手在把她拉上去后,还故意在那儿多停留了一会儿,好像对她发凉的白色皮肤恋恋不舍。何冉不动声色地把头巾解开,看着自己手臂上留下的黑色污迹,没有任何生气的表示。她稳坐在农民旁边,他的脏裤子擦着了她的膝盖。而那农民把眼皮上要滴落的汗擦掉,对她转过头,露出发黄的牙齿笑了一下。何冉把头转开了,在远远看到县医院那斑驳剥落的牌子和医院家属楼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就蒙上了层白翳似的东西。
县医院的家属楼一座紧挨着一座,簇拥在弯曲的小巷道两旁,显得呆板而了无生机。楼面原是粉刷成绛红色的,可现在已经破败不堪,颜色也难以分辨,留下一道道雨水冲刷的沟壑。几年前,何冉就住在这儿。从医院分给她的,位于楼顶层的小单间的窗户里探出头,总能闻到广场上四处涌动着的、若有若无的臭气——医院的垃圾场就建在附近。早晨上班时,她低着头穿过一条条横在她头顶上的湿漉漉的绳子,上面搭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在她看来,那些布片就像是些破败的旗,是那些从眼角里斜视她的女人们对她发出的无声的嘲笑。她们穿着紧身的廉价线衣,勒得身上的肉凸出来,如一截截香肠似的。她们在公共水龙头下洗头发,在家门口推搡着孩子,亮起大嗓门数落着自己的男人,把满是肥皂泡沫的水直接倾倒在街道上。何冉碰也不愿意碰的废弃的葡萄糖盐水瓶,她们会把它们从医疗垃圾站拣回来盛胡椒粉。
何冉戴着医院的浅蓝色一次性口罩穿梭在这些女人之间。冬日的她,被灰色的大衣裹紧,黑亮的头发团起来掖在绒帽里,只露出两只厌烦而疲惫的眼睛。她能感到四周传来的女人们浓重的敌意和排斥的蔑笑。夏天,男人们喜欢在何冉上班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站在家门口,光着上身的背脊,拿着牙刷,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挂在手臂上。他们不自然地从打皱的脸上挤出一丝带有讨好意味的笑,露出满是烟垢的牙齿,盯紧了巷道上这个女人因为快速走动而来回交叉着的,饱满坚实的小腿和圆滑如玉的脚踝。
何冉独来独往,从不和家属楼四周的人打招呼,但每天她都会扫一眼巷口的早餐铺。有的时候,她会像今天这样突然停下脚,眼底的光柔和得像一缕轻柔的丝绒。早餐铺的老板从他的白粥和馒头的热气里抬起眼,看到这个女人整个浸在白而淡的烟中,隐约有种浮起来的不真实的感觉。她从冻得发紫的嘴唇里缓缓地吹出一缕细长的白雾,那白雾很快便消失在了薄凉的空气里。她径直走到一张油腻的桌子前,毫不犹豫地撩起大衣的下摆坐在小圆凳子上,用发白的手指揭下脸上的口罩和帽子,几缕黑色的头发从她的脸庞垂下。她把自己全部展现给了对面坐着吃早饭的一个男人,再带上一丝笑意。
陈院长,吃饭呢。何冉说。她把手藏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她看着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只是从眼镜里望了她一眼,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何冉看着陈院长,她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看出了冷漠、沉思和一点儿心不在焉。
小何,最近工作怎么样?陈院长问。
还是老样子。何冉说。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咽在了肚子里,因为陈院长已经站了起来。她的脸红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有买,只是在这里坐着罢了。尴尬的气氛夜幕似地笼罩了她。她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眼睛直盯着脚尖。
然而何冉没有想到的是,陈院长走了两步,却突然在小铺老板面前驻足。他回过头,嗓音温柔而和缓。小何,别忘了今天的手术,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
陈院长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医院走去。而何冉却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像一缕青烟自在地游到了空气里。她觉得四肢发软,这才意识到原来是饥饿在作祟。何冉笑意盈盈地转身对老板和颜悦色地说,给我一个茶叶蛋。当热腾腾、剥好皮的褐色鸡蛋装在青花碗里端到何冉手上时,她丝毫没有在意小老板暧昧的眼神,她整个人已经沉浸在欢乐里了。
陈院长入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县城。
临走前,陈院长把自己的那套镍合金手术刀码在盒中,锁在抽屉柜里。柜子上银色的小钥匙上贴了一条白胶带,上面用褪色的蓝色圆珠笔迹写着他的名字。陈院长临走前把钥匙交给了何冉。
现在,何冉每次看到这钥匙,都会想起那个和他独处的上午。彼时,陈院长站在白色硬小凳前,何冉帮他在身后系紧白色的手术服。她离陈院长很近,能闻到他身上隐隐有股柠檬的味道。她看着陈院长的脖颈后面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上面有柔软细长的绒毛。她的嗓子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把一声几乎抑制不住的,焦急的呐喊咽回了肚子里。何冉把两条白色的布条打了一个活结后,手还是神经质地在陈院长的手术服上仔细地来回捋着,试图抚平一条皱痕。
小何。陈院长转过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院长。何冉连忙回答着,她发出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又短又尖,像是狗的吠叫。她站在器材柜前看他。陈院长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走到水池前对着水龙头洗手。在四溅的哗哗声里,何冉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小何,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下个月你跟我一起调去市里医院工作。
陈院长把水龙头“吱吱”地拧紧,把袖管挽起来,露出两条洗得发红的胳臂。何冉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丝颤颤的微音。她看向医院的窗外,那儿漂着一丝淡淡的微光。
现在,那微光仍然漫不经心地四处流淌着,所照之处尽是许久未曾打扫、尘土四扬的角隅。何冉已经把自己的护士服脱下,熨平,放在橱柜里。她再也用不着它了。清早,人们再也看不到何冉的身影,她就像是暗夜里的影子碰见太阳,自然地消失了。只有在天还未亮时脚步便在小路的石板上响起的、送牛奶的男人才能偶尔见上这个女人一面。每次看见她,她总是用头巾蒙住脸,好像恨不得把一双眼睛也隐藏在布料的褶皱之后。
当第一抹晨光从医院的铁皮屋顶上赶走夜晚潮湿的气息时,何冉已经抖开自己的衣袋,用发皱的瘦干的手指捏着长长的铁钥匙,插进医院大门的铁锁里去了。纤细的针管、发亮的镊子和凉丝丝的消毒水味道,距离她仿佛已有半个世纪那么久。现在,她的眼睛每日盯着医院地板上发亮的瓷砖,机械地前后摆着手臂,灰色的拖把布条在眼前来来回回晃动着。当她戴着胶皮手套,提着一桶肮脏的水经过护士站或者院长室门口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尖利的爪子抓了一下。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
何冉在心里哭泣着,她的眼泪涌出来滴到瓷砖缝里。现在的她不敢在街上露面,总是选择在最寒冷的黄昏时分出门,那时所有的人都躲在家里的火炉旁边,或许正在谈论着她:“装清高的小婊子,偷鸡不成蚀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