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诚明文秘网>范文大全 > 公文范文 > 草书只泄露了部分天机

草书只泄露了部分天机

时间:2022-11-10 18:30:07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杨公拓(以下简称“杨”):首先谈谈您的学书经历。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书法的?

欧阳江河(以下简称“欧阳”):我大概在六七岁时就开始写书法了,也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开始学的就是碑,当时纯粹出于爱好,在古旧书店买了几本字帖。写了一段时间后,遇到了一位喜欢写字的小学老师,他给我的字帖是《张黑女墓志》,后来又有一本《崔敬邕墓志》,这都是魏碑比较秀丽一派的。我上的是部队的八一小学校,当时我住在学校,半年才回一次家,我父母在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一个管我们生活的老师,她的先生是个军人,也喜欢写字,写的是颜真卿的《多宝塔》,她也建议我写《多宝塔》,但是,颜字我对没什么感觉。我对柳公权的字也不感兴趣,我选了褚遂良,褚遂良的字帖我写了好几本。我还写过赵孟頫的《胆巴碑》,赵孟頫就《胆巴碑》还有点意思。楷书持续了十几年,之间只是写了一点篆书汉隶和简牍,功夫打得还是比较深厚的。

大约在1974年,我下乡在农村将近两年这一阶段时间,我开始博览群帖,通过朋友我买了很多帖带了过去,遇到过几个老人,他们有大量的帖借给我或者转卖给我,魏碑就扩大到《龙门二十品》《爨龙颜》和《爨宝子》了。汉碑也有十几种,像《孔方宙》《张迁碑》《西峡颂》等等。我有一张《张迁碑》的拓片,在美国我把它送给了李陀夫人刘禾了,因为她想学字。

我是1976年底1977年初当的兵,当时已经二十岁了,我才开始用宣纸写。1979年停止练书法,开始写现代诗了。在这之前,我只是写过一两年的宣纸,差不多是在下乡的时候,开始有创作的意思了,开始写行书。行书也是从王羲之入手,但很快就进入了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我没有写过颜体楷书,《祭侄文稿》对我影响非常大,虽然到现在一遍都没临过,但是我是深读,我读过几乎所有能读到的帖,可是有的我一遍都没有临过,有点印象后只是意临,不是照着帖。

我第一次接触王羲之的字是在一位学医的朋友那里,他是我中学同学,他自己写颜字,他说他哥哥喜欢王羲之,我就说那借我看看,他不借,我到他家里去看的,王羲之的帖保存在墙角,因为怕被收走,他拿出来给我看,我在那里都看呆了,但把迷住我的还是《丧乱帖》《远宦帖》和《快雪时晴帖》,因为买不到,我就去拿着复印,当时有些单位已经有复印机了,花了大约十几块钱,那时算很高的价格了。所以王羲之的帖我拥有的第一本是复印的。复印的这个帖现在还在我手里,复印的效果一塌糊涂,但是能看得出形来,细节已经完全没有了。“文革”后,大量出版的字帖,我反而不怎么买了。

后来就开始写草书,一开始写就是张旭和怀素大草这个路子,而不是王羲之的《十七帖》和孙过庭的《书谱》。差不多四十多岁才看到林散之,和王铎差不多是同时看到的。一看到林散之就把我给震了,他真了不起。

杨:童子功是不是很重要?

欧阳:我个人认为童子功很重要的。我那时的童子功和现在还不一样,现在是要学一门技艺,已经有一种功利性,请一个老师教字,带有强烈的训练性质。我一开始就出于爱好,一看到书法就觉得太美了,不知天高地厚就去写,觉得写字是很舒服很愉快的一件事,即不是训练又不是功利,也不是纯粹的修身养性。我也不是书香门第出身,父母没什么家学,也不像现在的父母逼着自己的小孩非要学个什么手艺,弹钢琴,滑冰,学书法学画画。我写字纯粹是小孩天性的一种审美,一种茫然的懵懂无知,全无功利性,这就是我童子功的起源。

杨:现在,写书法在您的日常生活里占用多少时间?

欧阳:不一定,我总是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在外面总是跑来跑去,我偶尔带一只笔,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如果呆在家里,每天都会写一写,短的话半个小时,长的话四五个小时,我写过通宵。现在书法对我来讲,不是长不长进的问题,是变化。我在两种情况下书法有变化,一种就是长时间写一个字体和一种风格,就会有变化。还有一个相反的就是长时间的不写,比如我一个月半个月不写了,但手痒得很,尤其在海外呆着的时候,带去的纸写完之后,长时间没纸写,我最长有过一次四个月没写,但一写就带来变化了。没写的时候,并没有停止对书法的阅读和思考。

现在大部分都是在宣纸上直接写,草书写得很多,平时写起来,有时一天就是四五个小时,一刀纸对裁只能写两天,每天可以写到一百张左右,有时候时间不允许,但又想过过手瘾,写个七八张的时候也有。对于临帖,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意临,突然想起哪种字就写写,也不管写得怎么样,就是直接书写,也说不清是创作还是日课,也许两者是融为一体的。我很赞成林散之的说法,自然书写,而不像当代书法有一种设计感,布白呵字形呵,事先都安排好的一种书写。自然书写能出一些天趣,也许它没有那么精心构造,总会有一些瑕疵,但有一种意外效果。

杨:现在怎样来看写碑学和帖学?

欧阳:我写的汉碑和林散之有重复之处,他可能没有写过魏碑!我写过《张黑女墓志》《杨大眼》等魏碑。但我看到孙伯翔和王学仲的字以后,就不敢碰了。他们的碑写得是真好。但是碑写得太好了以后,我也认为有负面的问题,写得太好字就流动不起来了,因为碑是停止的,而且碑写到最后,甚至就不能写草书了。我喜欢把反的东西综合在一起,一方面我喜欢碑,但我又喜欢草书,碑是一个把字写死,把活的流动的东西写得停止,把字从纸写到石头里,笔写到刀里面去,写得沉重,写到骨髓里面去。但有一个深入浅出的过程,很多人深入进去就不出来了。我是天生喜欢草书,喜欢偶然性这个东西,喜欢书法在纸上那种云烟散开的感觉,这是魏碑所没有的,碑是软笔写出刀意来。我更多地把碑作为一个综合的书写,同时又发展到写民间书法。民间书法产生在穷乡僻壤,千百年来,那些无名氏写的便条,药方子,抄经等,也是我的书法的来源和参考的对象。他们不是文人,不是书法家,那些写的刻的留在石头上的书法,对我也有影响。尤其我的小楷是大量参照他们的笔意和趣味。它有那个时代的精神,在我们的碑和帖之外。

我的草书完全来自于帖,行书更多地脱胎于写碑而不是脱胎于写帖。我的行书里面比较笨重的、比较涩的、比较停滞的东西多。至于那种像水一样流动的元素,它更多体现在我的草书里,一开始我学的就是张旭和怀素,这两个人就是我学草书最根底的东西。草书的根本在于它的运动性,流动感。碑是反对流动,是让流动停下来。就是孔子所说的“知止”。知道停止,是碑这一派根本的美学立场,根本的美学判断标准。草书是运动起来的,一切都是在连绵不断的运动中,快速流动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的书法包含了一种矛盾的、相反的、抵触的性质在里面。我的草书流畅里面也有很多别扭的东西。林散之写草书,他是放进了汉碑的笔意。王铎的草字是限制提按的运用,节奏靠笔的顿挫,以此表达对运动和停止的理解,运行里面包含了停止,顿挫靠转笔节奏的调节来表达对草书的了解。而怀素的草书笔法里面掺进了大篆笔意,线条的粗细变化很小,笔笔中锋,将篆的笔法当草法。祝允明、王宠直接把楷书用到草法里面去,黄山谷是把行书的笔法放进去,所以行书草书竹简汉碑这些笔意都是可以放进草书的。但我个人认为最纯粹的草书还是大草,还是张旭怀素林散之,这三个人的草书天下无敌,对我的影响也很深,在草书的根本理解上面,我是同意他们的看法的。

杨:想不到您是这样理解草书的。

欧阳:我理解草书是深入到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深处的阅读和思考,而不是单纯的书写。书写只是表面上的一个形似和技术上的熟练,炫耀的只是一个字法,一个字形。但是,草书的根本不在这里,这些只是草书的幻像以及知识体系,知识体系只是文化形态的一个外在的呈现形式。如果进入到草书的深处看它的镜像,它的形态,那么你写出来的就不一样。张旭、怀素、王铎、林散之他们的草书深处有这样的形态,有一个根本的立场,一个思想体系,一个世界观。这个是很重要的,我的理解和思考已经很深地进入到了草书的这个镜像和这个体系,我写草书也就十年左右,我觉得我缺少的是功力以及技术层面上的东西,我的生长空间还很广阔,我已经理解了草书的内核,草书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深处的文化背景是什么,这些东西我是非常深地想要抓住它。

杨:草书和碑帖、经书有什么样的关系呢?又是怎样超越了这些关系呢?

欧阳:碑帖、经书只是一个表现形态,但更深处还有一个生命的文化形态,这对草书特别重要。它不是天天写就可以得来的,但是行书和楷书是可以的,包括隶书,你可以对深处的东西茫然不知,天天写,下死功夫写,就可以写出大概的像模像样的东西来。但是草书不行。草书像云一样千变万化,不像楷书、行书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定型的范式。这个范式已经开花一样浮到了表面形态,这些书体深处的镜像,大致有一个百分之九十的表象呈现。草书泄露天机,只是泄露了一些零碎的物象。草书深处的幻象和文化形体通过书写或许可能呈现百分之二十,是天机不可泄露。我们如果只是简单的仿写,所知所得一定甚少。为什么林散之草书出现的时候,中国和日本懂书法的人都是那么的震惊,因为他带了一部分深度天机出来,而且是综合的,不是从他人身上,就是本就搁放在某个处所被他所洞悉,又被他神秘地近乎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杨:您从书法的书写转到了新诗的创作,又从新诗的创作回到书法的创作上来,您这一次华丽的转身对您有什么影响和感悟

欧阳:我从书法书写转到新诗创作,有个人的原因,因为我写新诗一开始就是以创作的姿态出现的,就想写出最好的诗,就想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诗人。开始就有这样一个抱负,由于有这个抱负,其他的东西我都不去碰。当时我有多方面的可能性,但是都放弃了,精力都集中在新诗的写作上了,包括书法都搁置了,这是一个决定。现在为什么回到书法创作呢?书法确实是我的一个根深蒂固的爱好。2001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经过多年停写后重又捡起了书法,原有的几成功力,二三个星期就恢复了。停那么久,书法的能量,书法的新鲜感,那种兴奋,使我的字写得非常有意思,非常有冲力。回想起来,触发我回来写书法的是日本书法。我在美国华盛顿DC看了日本的一个书法展,在专门展出亚洲艺术作品的一个展览馆。还看了一个中国的当代书法展览,但是日本的书法展太吸引我了,里面有我特别喜欢几个书法家,其中有一个叫古谷仓韵的,是写简的,字写得真有意思,激起了我重新写书法的冲动。但是当时在美国没有宣纸,没法写,憋到九十年代末才开始写。

后来我又看到了井上有一的书法,也带来很大的震撼。他没有任何消费意识,没有功利性,那种把命都放到书写里的状态,字里有一种舍命的崇高感,既古老又极其当代。大多数书家都还是写修养,写趣味,写文化身份,写一种优越感、精英的东西,文人的东西,井上有一把这些全掏出来扔了,他就是要掏空一切为了把命放进去写。

这两个人对我影响太大了,加上林散之先生是三个人。古谷仓韵我完全不知道此人,这个人好像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只有字。井上有一正好相反,命和字一体了,你在他的书法里面可以看到他的肉身,鲜血淋漓的一个人。两者对我影响都很大,一个是只有书法,后面没人,一个是人书一体,构成一个内驱力的气场。当时林散之的字我看到的还不多,但已经够了,足以造极。

杨:据说您的书法在日本很有市场?

欧阳:是这样的,2001年有个日本广告代理商,他代理几个日本国家级的大企业在中国媒体上的广告事务,他偶然看见我一幅大字,问这个字是谁写的,我说是我的呀!他说这个字我喜欢。那时日本书法还没有通过创作反映到中国来,我因为受了点日本当代书法的影响,又有中国古代碑帖的功底,所以他觉得好。当时要了几幅带回日本。一周后他从日本回北京,说能不能签一个十年的合同,每年给东京一家最著名的书法画廊17-23幅作品。所以,我最初的书法作品是卖到日本,而不是中国。

杨:您是一位当代诗人,传统的书画是讲究诗书画一体的,您认为新诗对书法有对应吗?怎么看待新诗与书法的关系?

欧阳:我不认为写新诗和书法有对应的关系。在古代可能有,但是,对应关系也不是很严格的。我们知道最伟大的诗人杜甫、李白,李白只留下一幅《上阳台帖》,是真是伪还争议不断,但那即使是李白手迹也不是一流书家之作。更不要说杜甫了,估计杜甫的书法不怎么样。但是南宋陆游的字不错。杜牧的《张好好诗》在书法意义上也不是太高。到宋朝有了改观,苏东坡、黄庭坚都是伟大的书法家。明清的几个书法家,诗歌写的也挺好的,大书法家王铎、傅山的诗也写得不错。诗和书法的关系不是绝对对应的,否则我们很难解释为什么有的人诗歌写得很好,但书法一般。古人都这样,更不要说当代了。当代诗人和小说家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大家。我本人也没有把书法和诗的写作联系在一起,反而是把它作为一个对立面来看,当年为了写新诗把书法停掉了,而且停了十七八年。

我们也许是最后一代还在纸上用手来书写的人了,以后都是电脑一代了,写作过程中书写的快感和性质快没有了。尤其诗歌写作,手的云泥痕迹在写作里面留不下来了,这是一个不小的遗憾。这还不是书法不书法的问题,而是书写从写作本身消失了、没了,这样一个根本的问题。有了硬笔以后,更多的是书写,而不是书法,古人用毛笔来写,书法和书写是一体化的。有了硬笔以后,书法不在了,但是书写还存在。有的人字写得很好,但是拿到书法上来看就不行了,有的人书法写得很好,让他写硬笔,不见得写得好。书写和书法分离了,不像古代。当今的分离就更没谱了,连书写性都没有了。

2001年恢复写书法以后,我对书法的认识又不一样了。在当年的诗歌革命中,我为了写现代诗,担心写书法、写古体诗这种古典的东西,会对我的现代意识造成负面影响。包括我写《悬棺》这样的诗,就是要和古典诗歌做一个决断。我在写现代诗之前,读了背了大量的古诗,也写了一些律诗和换韵的歌行古体诗作。为了新诗革命,我把所有带有传统的古代性质的事都放在了一边,《悬棺》就是对古诗对我影响的一种清算,故意写得很拗口,用古字,但又把现代诗别扭的句法综合在一起,诗句之间的种种转换也是非常有难度的。现在我写书法,内容还是古诗,但是偶尔应朋友之约,也开始写点自己的诗句了。将来可能会有更多的书法作品,我会写一些自己的诗作。但是日常书写还是以古诗为主。

杨:一位新诗的写作者和传统古诗的写作者对书法的理解会有什么不同?

欧阳:这个放在古代只有一个答案,因为他们没有书写工具,他们只有用毛笔来写。当然诗歌内容也一定包含有书法成分。所有写毛笔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只是有的人有天赋,有的人没有,有的人可以称之为大书法家,有的人只能成为写字的。但是那时候毛笔写书法是必然的,不像现在的新诗作者是可以选择的。

当代写新诗歌作者,我觉得几乎百分之百没有用毛笔写诗的。我也从来不用毛笔写诗,现在也直接用电脑写了,就是在纸上也是用钢笔写。写诗的草稿就没有意识到我是在写作,只是把脑袋里面的东西赶紧记录下来,草稿乱得几乎看不出来谁写的,字写得像一团乱麻,麻花一样在油锅里炸过。自己都会疑惑,这是我的稿子吗?在不同的时代形态和书写模式来看,新诗的写作者和书法的关系,与传统的古典诗歌写作者和书法的关系,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的朋友里没有一个是写传统诗的,至于当代写古诗的诗人和书法的关系,我不敢妄论,因为不知道。

杨:现在整个社会环境变了,中国传统文化对应的东西已日渐式微。中国的传统书画如何面对未来,还适合这个时代吗?

欧阳:书法现在也可以变成很前卫的艺术,比如现代书法。水墨是很好的一种材料和方式,墨的浓淡变化,偶然性效果,还有宣纸、毛笔都可以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很重要的材料和手段。像井上有一,徐冰的英文书法系列,形成了当代艺术的典范作品。书法从转型角度看是可以拥有未来的,但是从传统书画来说,比如书法离开了它的实用性,这个实用性被剥离掉以后,它越来越变成一个抽象的美学范式,一个独立出来的,和日常生活无关的一个审美的东西了。这反而有利于书法艺术的保存,因为它变得越来越纯粹了,变成了一个修远,一个纯粹的审美,一个自我镜像,一个艺术原创,一个把自己投向远处的方式——与古人相遇。书法是中国文化精髓之精髓,灵魂之所在,所以,它一定不会消失。它只会和实用性、功能性剥离开来,虽然它很难变成时代精神,但它是艺术审美的、文化的一个沉淀,是中国文明精细的部分,这恰恰有利于它的传递和延续。

杨:石涛说“笔墨如何当随时代”,你是如何理解的?

欧阳:中国书画到一个大朝代就会有一变。晋代前是金石和碑,到了晋朝,书法在日常书写的实用性之外,多出了抽象元素,把字写得和内容没有太多的关系,变成一种独立存在的关乎书写本身的艺术。晋朝书法的时代精神是尚韵。唐朝则是尚法,规规矩矩的楷书,那种种体制化的法度,那种个人化的技法,笔法,出现的几位大书法家褚遂良、欧阳询、虞世南、柳公权、颜真卿等,个个都是法度森严的。到了宋朝又一变,“苏黄米蔡”就尚意了。到了明清出现了倪元璐这样的书家,把亡国之恨,那种激扬刚毅的毫不妥协的精神写到了书法底部去了。董其昌放弃原创性,更多的是临帖功力。傅山把拙的东西放到书法里面去。王铎将连绵不断的、顿挫不已的、节奏变化的笔法从书写的深处带了出来。虽然都体现了时代精神,但都随时代而变。当代又有很大的变化——尚趣。把书法写烂掉,把各种来源综合在一起,碑帖结合,各种书体和民间书法、经书残字搀和在一起,形成了综合在一起意义上的“杂书”,这都是不同的时代精神,呼应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多元化。对匿名书写者的推崇,与民主时代的多元精神都有对应。书法的多元化,也对应了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时代精神。

杨:在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盛行的今天,对书法的前途有什么看法?

欧阳:我认为,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的盛行,是有它的历史必然性的,也有历史偶然性。它的盛行有很多原因,有社会的政治的原因,也有包括思想理论界的介入,还有包括体制、美术馆、画廊、收藏界等。当然也和市场有关系,体现了资本的介入,还有媒体的介入。当这些都退潮以后,当代书法反而会慢慢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书法是中国的国粹,是扎根于中国历史深处的一个艺术形态,是中国血脉里的东西,有一种民族文化基因的存在,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关系,它会延续下去。

杨:布莱克曾经写道:“我必须创造一个系统,否则便成为他人的奴隶。”与其说他道出了艺术家们的心声,不如说探到了艺术家们的心病。您对书法的探索是否也有这种想法?

欧阳:我的诗歌写作想自成体系。对于诗歌,我有这个抱负。对于诗,我是尽可能深入写作的内部,就像深入草书内部的机制一样。每一个原创性的存在,内部都有一个原理性的东西,有一个世界观,有一个生成形态,那么,我愿意深入内里去,不受任何人的限制,尽可能地呈现自我的一个体系。对书法而言,我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目前这个阶段,我在草书上下的功夫比较多,除了张旭怀素以外,我其实最欣赏,也把他作为一个标准的来悬在我的头上的书家是林散之。所以,作品中会有一些林散之的影响在里面,我几乎不临林散之的帖,但读得很深,现在还不能说,我的书法系统是完全独立的,比如受到张旭、怀素、王铎、林散之以及一两个日本书家的影响。我认可林散之所推崇的自然书写。总的来讲,这几个人是我的标准,我承认,也许一生都难以超越他们。从他们的系统之外,建立起自己的风格,我现在还没有这个抱负。但是,对于诗歌,因为不是和古人比,和现代诗人比,我是有这个抱负的:确立自己的写作体系和向度。书法与诗歌写作,就我的基本抱负而言,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杨:您在书法上追求的是一种“书写的可能性”,是指的哪种可能性?

欧阳:因为现在的书法很多都在追求设计感,构造感,展览的视觉冲击力,都不是自然书写的产物,而是布置、设计、排布的一个产物,是反书写的。这种书法里面什么都有,出现了很多新元素,结构,空间的分配,直接的感觉,字法的破坏,视觉的冲击力等等,但就是一种滋味的东西、耐看的东西没了。书法已经不是自然书写的产物了,而是“不写”的产物,是布置和反书写的产物。反书写是把书法当成空间艺术来对待的,这样一种美学态度,受到当代西方艺术的深刻影响,把书法当成一种现代造型艺术来看待。所以,它的构成,它的空间关系,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大大拓展了书法的可能性,增添了很多新的元素,这都是功德无量的。但是,他们放弃的代价也太大了。我认为,当深入到书法最深的形态以后,再返回到表面纸上的空间形态,是不是也应该给书写留一个余地?我说的书写的可能性就指的是这个。一方面是表层的纸上的书写,另一方面和书法深处的“不可写”也有联系。反书写但同时又是书写,我指的就是这种可能性,它是不是存在?这个可能性,不是写得好就是书法了,我指的是创作意义上的。这种书写要能表达书法深处的幻象,那个生命意识,那个文化形态,那个最初的世界观和书法家的艺术情怀,文化精英意识的高标准。

我们的书法在继承传统时,是不是也有“影响的焦虑”,“影响的焦虑”是美国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把诗人的创作如何摆脱由他人影响的种种尝试。那么,我们书画家是不是也面临这样的情况?

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在他讲到强力诗人的时候,他提出这个观点,他指的“影响的焦虑”不是说看到好的诗人应该怎么去学他那样去写,而是反的,是尽可能地避开他,不那样去写。比如我看到一位特别好的诗人打动了我,震撼了我,他给我造成的影响,但影响所及,是我不能这样写,我要写另外一种诗歌。但是,如果你看到一个烂诗人,没有给你造成影响,就不会产生这种焦虑,因为那个人对你来讲就是不存在。凡是存在,造成影响的焦虑,就是我不能那样写,他就是一个强力诗人的存在。比如说,对艾略特的诗产生影响的,是一个二流的法语诗人拉弗格。但艾略特不会去学一流的诗人,一流诗人他会避开。二流诗人影不影响就无所谓了,他只是给一流诗人提供一种参照。

书法上,因为长期以来形成了一个模式,在成为书法家之前,有一个童子功的训练,教育意义上的阶段。这个阶段不涉及创造性,就是一个笨功夫,这个笨功夫就是描红性质的练习,几乎所有人都认可了这样一个阶段,从唐人的楷书入手,最多加个元代的赵孟頫,小楷就是“二王”,钟繇、钟绍京,然后王宠、文征明。从他们入手,这是大家公认的,进入书法领域不这样不行,好像是不二法门。长期的这样训练,好处当然显而易见,但是长时间这样就会在根底造成障碍,写唐碑的人转草书就非常难,写欧字的人要让他写得厚重也很难,写“二王”字的人要想把字写大也很难。造成一些这样的后遗症,所以这个入手阶段的功底训练,也规定了这个人后来的发展方向,提供了一个扎实基础同时又给了你一个紧箍咒,给了你一个风格和发展取向上的限制。比如写碑的就很难去写草书了,写碑的笔触就很重,不飘逸,通常不会写俗,但写不到位就写死了。我的起步阶段,是在茫然不知的,也并不是严加训练的情况下,喜欢就写,反而有一种自由。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在里面,就没有那么残忍和严格。

我一开始就博采众家,反而在死板的情况下有一种灵活,有一种变化的可能。把完全不同的东西组合在一起,让我看到书法的深处的混合杂糅。很多人一辈子描呀描的写得很像,有意义吗?一个纯粹的技术训练。写王羲之、颜真卿、怀素一辈子,几乎不可能超越他们。所以,书法的“影响的焦虑”和哈罗德·布鲁姆说的诗歌的“影响的焦虑”正好是相反的。哈罗德·布鲁姆说的“强力诗人”的“影响的焦虑”是不能这么写,看到一个强大的诗人,不能像他这样写,否则是死路一条,逼着写另外一种诗歌:这完全是不能怎么写的焦虑。而书法的“影响的焦虑”是一定要这么写,比如受颜真卿的影响,必须越像他越好,这种对早期的写作生涯具有巨大的帮助,而且能进入书法创作的行列,我不反对这样入手,但是不是比较机械地从楷书入手就是个问题,而楷书在当代已经不是创作的主要部分。当初让我们入门的那个东西,我们要丢掉它。况且早期训练不写楷书,直接从碑简经或者篆隶入手的,进而写行草,变成很好书法家的也很多。

杨:书法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但是,从“味”到“品”再到“格”。需要一步步的转换吧?

欧阳:这个“有意味的形式”理论,讲了两个概念。第一,必须是形式,形式是一个真实事物变成一个模仿事物的时候,它要有一个抽象在里面才叫形式。还有另外一个说法,一个美国艺术批评家说的,所有的形式都是法西斯,因为它有内在的、独裁般的强制性。比如我们把书法写到哪种形式才叫好,假如这是一个标准,落脚在一个形式里面的时候,它一定是个法西斯。它有强制性,不是民主的产物,更不是大众活动的产物,它一定有一颗独裁的内心。第二就是意味,光有形式还不行,还要有意味,这个意味就是有意义,趣味,有格调,有韵,有感动,甚至有真理在里面,综合起来才叫有意味。这里面涉及到和人的情感的活动,理性的活动和人的创造力想象力、人的品位都发生关系了,不是一个纯形式。一个纯形式也可能是一个品位很低的,低俗到令人恶心的东西。但是对于艺术来说最好的是追求极致,有一句话叫“登峰造极”。对于“最好”来说,“好”什么都不是。出现了林散之,其他的草书家还有什么意思吗?有了贝多芬,其他音乐家意义就不大了。

我一直认为,艺术在“有意味的形式”的时候,它同时还有一个趋向于“造极”的,带点法西斯性质的东西在里面。没有“造极”,艺术就是一个平庸的东西。艺术与其他东西最大的区别就是它要追求“造极”。政治经济都可以追求中庸,只有艺术和体育竞技追求“造极”。从品到格,格物自知的格,就是纯形式。我认为这三者之间是相通的,是融为一体的,没有高下之分,因为,一个格的东西没味道了,干巴巴的也不打动人,或者说它没品,或者一种品位的东西没有味道,最终成不了一个纯形式的格物自知的世界观,成不了这个“造极”的真理的话,它最终会消失,和没存在过一样。这三者,必须同时存在。但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味道的味,如果说当代书法有一点成就的话,更多的呈现就是有一点滋味。但就这一点点味道,它很难达到。它也是品的一部分,格的一部分,也是创造力想象力修养三者合一的一部分。而且,按照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的说法,“部分大于整体”。

杨:对自己的书法有什么评价?希望书法达到什么目的?

欧阳:我觉得写字特别愉快,特别有意思。由于中国恰逢经济腾飞的年代,沾了盛世的光,书法居然能卖钱了,还可以养身修远,这是好事。但我不会专门为卖钱而去写,没这必要。我也不想加入任何体制性质的协会。写诗,我也不加入任何体制。

杨:您是个音乐发烧友,很多书画家都是一边工作,一边听古典音乐,古琴古筝什么的?这里面都什么玄机吗?

欧阳:我不听古琴古筝。但是我听西方古典音乐,海量地听,持续听了数十年。什么音乐对我的写作和书法都有帮助,交响乐,室内乐,钢琴。我写小楷需要静的时候,不能听特别厉害的音乐。

推荐访问:草书 天机 泄露

版权所有:诚明文秘网 2010-2024 未经授权禁止复制或建立镜像[诚明文秘网]所有资源完全免费共享

Powered by 诚明文秘网 © All Rights Reserved.。备案号:京ICP备10026312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