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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写旧京”的方法论意义

时间:2022-11-14 14:35:05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若干年前,陈平原教授曾提出“北京学”一说。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不同学科的学者开始关注北京,研究成果层出不穷,“北京学”已日渐成为可与上海研究分庭抗礼的一方领域。而季剑青《重写旧京:民国北京书写中的历史与记忆》的出版,将成为“北京学”研究不可绕过的一部重要著作。

季剑青以一个文学研究者的身份介入北京研究,为城市研究贡献了新的方法论。其书名“重写旧京”,实际上可以概括他在这本书中所展现出的理论思考,即“重写”作为一种方法论,与“旧京”作为一种方法论的意义。

一、作为方法论的“重写”

季剑青对于中国的城市观有一个很敏锐的发现,即传统国人对待建筑的态度与西人有很大差异:“中国人不把建筑作为永久纪念物来看待,不求建筑物之坚固长久”,因为对他们而言,“有意义的不是作为物质实体的建筑,而是建筑所代表的建置及其负载的历史记忆”。因此,季剑青对“古迹”作了一个富有创见的定义:“古迹的‘古老’并不决定于建筑物理意义上的年代,而是依托以文字呈现的对建筑所代表的建置的历史记忆。”(季剑青《重写旧京:民国北京书写中的历史与记忆》,三联书店2017)中国人对于建筑的态度,一方面大约与中国建筑的材质多为木结构,本身就不易保存相关;而更根本的,在于国人自古以来对文字的认知:“文字寿于金石”,文字比金石更具有穿透时空的力量。Pei-yi Wu在探讨《东京梦华录》的论文中也曾以开封和君士坦丁堡为例,指出中国与西方纪念城市的方式不同,中国的城市是以文字记忆的,而西方的城市是以石头记忆的(Pei-yi Wu, Memories of K’ai-feng, New Literary History, Vol. 25, No. 1, 1994)。

这就触及了以文字为载体的记忆对于城市的重要性。中国拥有悠久的城市书写传统,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即自剖书写城市的缘由,奠定了千百年来遗民书写的基调:“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近与亲戚会面,谈及囊昔,后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诚为可惜,谨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此后的遗老基本延续了这一论述,如周密《武林旧事》序言:“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岁时檀栾,酒酣耳热,时为小儿女戏道一二,未必不反以为夸言欺我也。”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夏仁虎写作《旧京琐记》依然谈到:“及今所述,已为陈迹。告诸后生,或疑诳汝。暇则移录,著之简编。”书写的作用,在于维系遗民群体的集体记忆和身份认同,从而在纸上复原一座逝去的城市,使其灵晕在代代相承的记忆中永不消散。电影《寻梦环游记》也旨在探讨记忆的命题,其以乌托邦式的童话手法提出,一个人的终极死亡,是他/她在人世被彻底遗忘的时刻,灵魂将烟消云散;而一旦家族世代传承将记忆延续下去,他/她就得以继續生活在彼岸的世界。这与遗老追忆的初衷如出一辙,通过建构后人的集体记忆,赋予一座城市在文本中永恒的生命,这就是“书写”的力量。

而这种“书写”,实际上是一种“重写”。俄裔学者博伊姆(Boym)在《怀旧的未来》中提出怀旧的两种形式,“修复型怀旧”与“反思型怀旧”。简言之,“修复型怀旧”重在“旧”,是一种对于城市修旧如旧、原封不动的复原;而“反思型怀旧”重在“怀”,有自己的怀想、发挥,不一定是对过往的如实还原,却更接近心灵的真实(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杨德友译,译林出版社2010)。我认为这两种怀旧的形式,恰可以对应前述西人与国人对待城市的不同态度。文本的城市,对于后人的想象和记忆而言,比现实的城市更富有意义,这是文学研究者进入城市研究的入口,也是其当行本色。正如季剑青《重写旧京:民国北京书写中的历史与记忆》一书中对于研究对象的自我定位:“本书并不是以‘民国北京’为对象的严格意义上的城市史著作,而是关于对北京之过去(‘旧京’)的认知、理解及想象的历史研究,更接近观念史和心态史”。具体到行文,我尤为欣赏季剑青对于陶然亭与花之寺两个个案的精彩分析。

借助这两例个案,季剑青揭示了中国传统书写的一个特性,即围绕某处古迹,会构成一个不断衍生的文学谱系,持续召唤新的作者、作品,从而形成一个绵延不绝的“记忆的共同体”。即使一个平平无奇的景点,也可能因为士大夫的题咏成为名胜,自然的风景被文学化了,而这种文学化的风景反过来又会控制后人的书写。季剑青举陶然亭为例,指出明清两代士大夫陈陈相因的书写,造就了陶然亭“芦苇蒹葭”的意象。而现代文学的生成,则打破了这种书写的延续性,剥离掉风景中的文人趣味,以现代人之眼,重新发现风景的本来面目,如俞平伯《陶然亭的雪》,就是一个“记录了旧的文学传统消逝和新的文学形式诞生的文本”。而他对于凌淑华《花之寺》小说文本的分析,亦十分巧妙。诗人幽泉受挫于花之寺的名实不符,正如他对于妻子所制造的“艳遇”期待落空一样。季剑青更进一步指出,作为诗人的幽泉只能用古典文学的语言来显示自己的文学才华,纠结于花之寺的名头,却无法欣赏寺中蓬勃的自然美景,“显然在捕捉活生生的现实和自然方面,白话文证明了自己更有活力”。从而得出,花之寺“名”的暗淡和“实”的凸显,“意味着名胜负载的文人意趣和历史记忆已悄然退场,聚焦于当下实物的现代经验模式登上了前台”。从现代白话文的美学角度来剖析《花之寺》,季剑青可谓独具只眼。

实际上,无论是士大夫的书写,还是俞平伯、凌淑华的“重写”,都体现了“重写”对于重构景观或城市的意义。季剑青的研究展示了文学研究者介入城市研究的不可替代之处—探究附着于城市建筑之上的历史记忆,钩沉一个文本中的城市。

而另一方面,季剑青对于“重写”的理解也打破了文学研究的局限:

所谓“书写”,在这里泛称以文字形式呈现的各种表意实践,它们既包括各种类型的书写文本(文学作品、学术著述、旅游指南等),也包括围绕某些事件展开的公共性的舆论,乃至借助文字展开的命名、规划等实践性的活动。我希望通过不同形式的“书写”,来把握人们面对旧京时生成的历史意识的丰富性,不同的书写者,赋予旧京以不同的新的内涵,“书写”实际上就是“重写”。(《重写旧京:民国北京书写中的历史与记忆》序言)

可以看到,以城市为对象,季剑青的视野不囿于文学文本,还涵括了旅游指南、城市规划、建筑史等文本,甚至与文字有关的文化实践。这种跨学科的气魄令人赞赏。而一个文学研究者如何阅读专业的城市规划、建筑史文本,得出有别于城市规划专业学者的、卓有学术价值的洞见?这是我们在跨学科时需要追问的。季剑青在《另一种建筑史》一章中,比较了朱启钤、瞿兑之与梁思成对于北京的建筑史论述,指出朱启钤肯定辽、金、元、清等少数民族王朝对于北京乃至中国建筑发展的贡献,体现了其融会多民族的视野;而瞿兑之相似的论述,在打破汉族本位的局限外,又不可排除为日本侵华张目的嫌疑;梁思成對于“中国建筑”民族特色的肯定,则寄寓了对于民族复兴的期待和确立中国主体性的努力。阐发学术思路背后幽微的心境和关怀,这是人文学者独到的体贴。

同时,季剑青还纳入了多元的民族视野,上述朱启钤、瞿兑之的建筑史叙述即是一例,又如《旗人的表述》一章,关注旗人对于北京的书写。传统的文学史叙述不太注重民族的议题,即使讨论老舍、金受申等人的书写,也不会强调他们的满族身份。季剑青以旗人的北京书写为例,提示了文学史研究一种新的视角。上述诸种广义的“重写”,拓宽了文学研究的界限。

二、作为方法论的“旧京”

北京作为城市研究的对象,与以上海为代表的城市有很大的差异。长期以来,北京作为“乡土中国”的缩影,不如上海那么“摩登”,似乎很难套进现代性的框架中,也不易直接借鉴西方城市研究的既有成果。但正因如此,北京富有其独特的丰富、含混、复杂的迷人魅力。讨论近代北京,如何处理其沉重的历史负累,如何看待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近年来一些学者致力于在北京研究中,探索一种城市研究的新范式。

董玥在《民国北京城:历史与怀旧》(三联书店2014)一书中就提供了极富理论性的思辨。她借拾荒者和天桥的意象,提炼出“回收”(recycling)的概念,探讨北京如何在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将过去的碎片(包括物质和精神双重层面)回收利用,从而变废为宝、创造出新的价值。季剑青延续了董玥的思考,并进一步推进。

季剑青有意识地选择“旧京”这个概念,他指出,对于“旧”的认知,恰恰是由于“新”的出现;历史意识的生成,正是因为“现代性”的冲击导致了过去与现在的断裂。在这个意义上,“旧”与“新”构成了一种吊诡的辩证关系。季剑青谈到他此书考察的是北京的意象从“旧京”到“古都”的过程,“在‘旧京’成为‘古都’之前,面对旧京时所生成的历史意识,往往包含着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某种张力:过去尚未完全作为博物馆中的陈列品而存在,它们以某种新的形式活在现代人的记忆之中”。“旧京”的发现和重写,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一种体现。

如何处理过去与现在的关系,是季剑青贯串此书的一个关怀。如他在书中多次论述梁思成的城市规划理念,高度评价其试图弥合北京作为文化遗产和现代首都之间的裂隙,“激活被客体化的文化遗产中包含的潜能,让过去能够活在现在的生活中”。这种学者的现实关怀在《余论》中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季剑青所谋者大,《重写旧京》不仅是对过往的追述,更是对于现实的回应。直至今天,如何想象一个“老北京”,又如何建设一个“新北京”,如何在重建“新北京”的同时不破坏“老北京”的丰韵,依然是人们切身关注的问题。季剑青借助学理性的论述,提出了他的思考。季剑青在《余论》中再次提到了本文开篇谈到的中国人的建筑观。季剑青在诠释梁思成的建筑理念时谈到,他对于普通市民期待古建筑修复“焕然一新”的评价,不是全盘否定,而是探究背后的文化心理。季剑青由此剖析:“中国人不把建筑看作永久性的纪念物,不重视建筑原物的保存,建筑只为满足人的生活需要而存在,翻新重建习以为常,这与木结构建筑本身不耐久也有一定的关系”,“从北平普通市民的角度来看,古建筑之新恰恰是其历史生命里的表现,证明了它作为从过去遗留下来之物,能够重新融入现在的生活之中”。

经由诠释北平市民的建筑观、梁思成的规划理念,季剑青提出了他自身对于北京城市特质和旧城改造的理解。在他看来,改造“旧京”,不是将其客体化、博物馆化,而是将其纳入日常生活;过去与现在不是一刀两断,而是过去生长在现在之上,获得新的生命。这种对于北京特质的把握,是很准确的,而他对于旧城改造的开放心态,尤为难能可贵。不是简单的“修旧如旧”,而是接纳变革,令传统以新的面目,融入现代的日常生活之中。

经由季剑青阐释的“旧京”,提示了一种融汇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可能性,这也为如何研究不那么“现代”、不那么“西方”的城市,提供了一种新的路径。在近代中国,上海其实是一个个例,而北京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更广泛的普遍性。我认为,季剑青继董玥之后,以北京为个案,对于近代中国的城市研究,贡献了饶有启发性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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